窗外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,一阵恍惚,年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了。
现在,老家肯定是忙碌起来了吧,打扫屋子、蒸馒头、炸供品,那些事情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,让人辛苦而快乐。过年当然是孩子们最向往的时候,跟大人要上几角钱,买一盘小鞭炮,再买上几块奶糖、一包瓜子……一幅童年过年的画面就这样深深印在了记忆里,一生难忘。
除了放鞭炮、穿新衣,对我来说,过年最难忘的便是写春联。
最初执笔写春联的是大伯。大伯稍通文墨,做过大队文书,后来承包了队里的供销社,转而成了小卖部掌柜。在当年供销社留下来的土坯房里,两三米长的砖砌柜台,棱角残缺,饱经沧桑。水泥台面本是亚光的,却被年月打磨,泛着黝黑的光。台面边缘,冷光四射,抚摸着却又温润如玉,我总喜欢在那光滑的褶皱里寻找某些岁月留下的刀痕。平日里,柜台上总放着星杆秤、酱油桶、盐口袋……过年时柜台外又多了闲在一起唠嗑的人群,旱烟烟雾缭绕,热热闹闹,一副乡村世相。
与柜台外的热闹不同,柜台内则较为清静。柜台内放着一条长凳,枣木制,凳面一拃宽,九曲八弯,状似龙脊,许是原木不材,久置不用,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,但枣木性坚,做了板凳后竟坚固耐坐,多年不坏。春节前夕,小卖部难有闲暇时间,大伯就在喧闹与忙碌的间隙坐下写几副春联,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”。大大的整张红纸被裁成需要的样式摊在桌上,随手拿一秤砣当镇尺,墨汁瓶子打开盖就蘸上毛笔,也不需要砚台,浓墨欲滴,饱满喜人,信手挥洒,自然无形。墨迹未干的春联铺在杂乱的柜台上、鞭炮箱上、瓜子和软糖堆上……红纸黑字花花丽丽,字字龙飞凤舞,看起来眼花缭乱。大伯写写停停,我们一大家的春联要从腊月初写到除夕。当然,乡里乡亲肯定也会顺手拿了写好的春联直接结账的。于是,那些年里,村里人家有三分之一的门上都会贴着大伯的字。
有时小卖部实在太忙,春联就交由三叔来写。三叔中专毕业,字写得俊逸潇洒。三叔家有一张大大的写字台,原木色,桌面放一块玻璃板,下面压着几张照片和几张剪报,干净整洁。三叔写春联的时候要挽起袖口,将纸张打开后,仔细裁了,折了空格,压上镇尺,用小碗盛满墨汁,笔尖在碗口添正,对照着春联集锦书,选取寓意美好对仗工整的句子书写。写完一份放在桌上站起来审视一番,若有所思,或点头或轻叹。
三叔本来话不多,写字的时候就更加严肃。哥哥弟弟们害怕因顽皮而被斥骂,都远远地躲开,只有我愣愣地对那支神奇的毛笔着了迷,偷偷拿走学写字,却怎么也写不出那样顿挫起伏的笔画。学写毛笔字的第一年,大伯就把我叫到店里去写春联。我又惊又恐,不敢伸手接那火焰般的红纸。
“红纸黑字,写写画画,鲜亮亮的就行。”奶奶鼓励我说。
那时候,高高的柜台我够不着,就直接跪在凳子上,像写作业一样,一笔一画,写得认真。
村里的老人每天都坐在柜台旁看着,一边评着字体的好坏,一边讲着模糊了年代的故事。这一笔有古意,那一笔太无力,这一竖本应悬针,那一捺形似卧蚕,一时间,那些老人的智慧超越了我所有的认知。父亲也来坐在柜台旁,一面教育着我好好写,一面笑着接受着村里人对我的所有批评与夸奖。
写春联本是一件任务很重的事,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里,对联、横批、斗方、门尖、倒福……计算下来需要十几张一开的大红纸。学校一放寒假,别的孩子都满街放鞭炮,我便开始裁纸写字了。大伯和三叔当然乐得清闲,一并将我变成了促销红纸的资本,五毛一张纸,免费写春联。那几年,村中大多数人家的门上都贴着我歪歪扭扭的幼稚字体,如今回想起来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
村中那些老人年纪越来越大了,每次遇见却还说起我当年写字的情形,惭愧的是,我竟连他们的称呼都记得模糊,唯有那个高高的水泥柜台深深印在记忆里,棱角残缺,台面光滑。
近两年的春联大多是买的了,还有部分是商家赠送,也就省了不少笔墨。只是贴春联的时候还会揭到前些年粘贴在老屋门框上的春联,在熟悉又幼稚的字体里,我总会想到那张黝黑发亮的柜台,那些谈笑的老人和藏在红纸黑字里的那些浓浓的年味。